說起細川護熙(Morihiro Hosokawa)的日本首相任期，最令人矚目的就是他的卸任方式。日本首相們辭職（這在走馬燈一樣頻繁變換的日本政壇并不罕見）后，都要留在政壇繼續(xù)操縱事務(wù)。就像古老的木偶劇院中那些操偶師一樣，日本的政要們在觀眾面前操控木偶，不花多少心思去遮掩拉繩動作。

細川護熙與眾不同。1994年4月，當(dāng)他領(lǐng)導(dǎo)的那屆短暫但重要的政府在主政僅九個月后垮臺時，細川回到議會后座。四年之后，他在60歲時完全退休，徹底離開了政界——在90歲老人仍可能發(fā)揮政治影響力的體系中，這個歲數(shù)堪稱嬰兒。

退休后，細川一時心血來潮，迷上了陶藝。他拜粗暴的陶藝大師辻村史朗(Shiro Tsujimura)為師。辻村史朗把細川——通常會得到他人尊重的前首相——稱為一個“笨老頭”。細川這位年邁的學(xué)徒——而且是古老官宦世家的后代——不得不從早上6點至晚上7點坐到一個輪子前面，觀摩師傅工作。培訓(xùn)延續(xù)了18個月。

“形(Kata)對于日本藝術(shù)來說非常重要，”我去居家工作室拜訪他時，細川護熙說?，F(xiàn)年73歲的細川清瘦矍鑠，住在距東京約兩小時車程的湯河原町(Yugawara)。當(dāng)時正是地震發(fā)生一個月后，但這個布滿汩汩溪流和硫磺蒸汽的山間度假地似乎未受20世紀(jì)的影響，更不用說最近地殼板塊的碰撞擠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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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川護熙提到的形是指“形式”或“式樣”，是日本人在劍道、茶道或切生魚片時學(xué)習(xí)的套路動作?！霸诟栉杓亢湍軇≈?，演員們必須通曉‘形’”，細川護熙告訴我。我們穿過他那格林童話般的小別墅，一起來到院子里?！八麄円◣资陼r間學(xué)習(xí)‘形’?！?/p>

今天的能劇演員——或制陶匠或鑄劍師們——所要學(xué)習(xí)的，是以“完美的”方式，表演先輩們經(jīng)過幾個世紀(jì)不斷完善的技藝?！凹幢闶呛头鼛У拇蚍ǎ不?00年時間改進才達到了完美的地步，”他說?！皩W(xué)習(xí)這種形式30至40年之后，藝術(shù)家自然而然地就能超越形的限制?！睋Q句話說，日本藝人只有在汲取了幾代人的教訓(xùn)之后，才能夠自由地創(chuàng)新。

細川并沒有等上幾十年。也許前首相們得到某種“形”的通行證。雖然他以非常傳統(tǒng)的方式燒陶——比如說，他不使用溫度計，而是通過火焰的顏色來判斷窯室的溫度——但他的內(nèi)心是一位創(chuàng)新者?！拔覍χ@些罐子踢上一腳，然后再放入窯室，”他說，用手指著那些美麗的陶罐，由于泥質(zhì)外殼被靴子踢破了，每個罐都有傷痕并倒向一邊。

細川說，日本人有一種罕見的賞識此類畸形的審美感?！霸谖覀兛磥?，盛開的櫻花不如飄落中的花瓣美麗，”他說，“就像我們剛剛看到的陶器，它們不對稱，形狀也不完美，而是傾斜或者打破的。但我們能在缺憾中找到美麗?！?/p>

細川護熙的首相任期幾乎和櫻花一樣稍縱即逝。1993年，隨著保守的自由民主黨（從1955年起一直執(zhí)政）意外落敗，細川護熙成為一個不穩(wěn)定的聯(lián)合政府的掌舵人。聯(lián)合政府并沒有持續(xù)多久。不過，細川推動通過了一項選舉改革法，打破了自民黨對權(quán)力的壟斷。許多人認(rèn)為，2009年反對黨民主黨上臺，以及兩黨制的逐漸成形，標(biāo)志著細川的政治遺產(chǎn)達到頂峰。

“重要的是一個人取得了什么成就，而不是在權(quán)力寶座上戀棧多少年，”他補充道?！岸鄶?shù)政客要在政壇上流連多年。甚至當(dāng)最終離開時，他們還要帶著保鏢，“他說?！拔乙粋€保鏢都不用，我開卡車，旁邊有個保鏢會顯得很滑稽?！?/p>

細川護熙主要制作茶道器具，他使用了日本各個著名陶產(chǎn)區(qū)特有的不同陶釉。我請他演示一下他如何工作。他站在輪子旁邊，只用了幾秒鐘，便用手把不久前還是一堆毫無生氣的泥巴捏成了花瓶。他似乎并沒有看，而僅僅靠手摸塑造出造型。細川讓我看了木桶大小的窯爐，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這個窯爐里燒出來的。他拿起了長鉗，向我演示他如何取下一件作品，投進水中，然后再放回火中?！坝袝r火焰躥得這么高，”他邊說著，邊用手指向天花板?！坝心敲磶谆?，我的眉毛都被燒掉了?！保ㄎ胰滩蛔≮s緊瞥了一眼，想看看他的眉毛有沒有長回來。確實是長好了。）

令人意外的是，細川護熙對茶道禮儀本身并沒有什么興趣。“我對儀式之類的東西不那么在乎，”他說?！拔也幌矚g跪坐（正座）。我喜歡盤腿坐，和摯友們一起品茶?！?/p>

他也許不是茶道愛好者，但他有自己的茶室。后來，他把茶室指給我看，這是一間搭建在支柱上的小屋。茶室由一間茅草屋頂?shù)耐僚魑?，最初是為雅?希拉克(Jacques Chirac)——法國前總統(tǒng)和日本通——造訪細川護熙的住所而準(zhǔn)備的。當(dāng)施工進度落后時，細川護熙找到一些戲劇道具工匠來幫助他完成。“他們很高興承接這個項目，因為通常出自他們之手的作品都是要拆掉的，”他說?！八麄冊谧约旱墓ぷ魇依锇巡考M裝起來，然后用了一天時間把屋子搭好。”這番周折之后，由于伊拉克戰(zhàn)爭爆發(fā)的分心，希拉克取消了計劃中的行程。

我沿著石階向上爬到小屋跟前，它看起來就像是用姜餅制成的微型房子。房門很小，盡管據(jù)稱它已加寬，以便讓希拉克那樣的歐洲身材進去。我朝房間里看去，看到了榻榻米席子、煮水的圓形爐和沏茶用具。對面的墻上是一個精致的壁掛，上有黑色筆墨的圖畫。細川給我出了個難題，要我形容一下這間茶室。過了一會兒，我做出一個小男孩對狗撒尿的動作。這是源于日本古時的一個笑話。藝術(shù)家可能花幾十年時間學(xué)習(xí)手藝。然后，他再顛覆它。

譯者/邢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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